辞晚

回首千重山 不记来时路

【盗墓笔记/黑花】花年

民国,有私设,解雨臣中心。

 

 

 

 

解雨臣是在49年9月29日回到中国的。轮船自大洋彼岸远渡而来,在天津渡口甩下了满船的人,摇摇脑袋扬长而去了。下船的人神色各异,金发碧眼的洋鬼子还是那副倨傲得不可一世的样子,黄皮肤黑头发的人闻到故土熟悉的泥土气息则不禁露出几分怀恋。


他提着小牛皮手提箱,步伐稳稳。箱子里东西不多,全是当年带去美国的那些行头。女蟒、凤冠、云肩收拾的整整齐齐,一如既往的爱惜。这些年在美国给洋鬼子们唱戏,本是本着让那些洋鬼子长长见识的念头,谁料还赚了不小的一笔。解雨臣从没打算凭着唱戏这一行能腰缠万贯,可偏偏那些洋鬼子好这口,一出贵妃醉酒就迷得五迷三道的,大把大把的钞票往解雨臣手里塞。解雨臣还真就头疼起来,美元太多也没法儿往回带,索性就捐了红十字会。捐款处的小洋妞笑容灿烂地一个劲儿的说感谢,谁知道其中有没有为了多看几眼这俊美少爷的原因。解雨臣只觉得被那妞儿说的眉心发涨,只盼着早点了事。


最终还是带着冰山一角的家产回了国。想想还真是便宜了那帮家伙,自己赚来的一个大冰山到末了自己只割了一个角带走,其他的又原封不动还给了那资本主义国家。他掂掂箱子,沉甸甸的感觉让他心里愈发踏实起来。要么怎么说是让他们开眼呢,搞艺术的人都走了,要他搞艺术赚来的钱作甚。放长线钓大鱼这个道理,洋鬼子们总是搞不明白。


西装口袋里揣着一把钥匙,是他自己在北平的小四合院。自从45年重庆谈判他趁机辞掉了党内的职务之后,那院子就这样落了锁,钥匙跟着主人飘到大洋彼岸去了。想来已经四年了,可别有谁霸占了那宅子才好。要是真有这没眼力见儿的,他估摸着也就只能再寻一处住下了。反正解家的大宅他是回不去了。自打小时候他决意要学戏,他就和家里彻底断了关系。历史悠久的大户人家最讲究规矩和脸面。所以他离开了大宅,名字改成了艺名解语花,拿着自己多年来攒下的积蓄前去学戏。祖师爷是何等至高无上,师父是何等严厉残酷,用巴掌想想都知道。好在是挨过来了。一出西厢记,解语花红遍北平。那会儿,还是他年轻轻二几年的事了。国共两党大革命搞得轰轰烈烈,他自个儿躲在小四合院里图个清静,闲来时登个台,月余的生活费便赚了个足。所以那会儿北平梨园行都说,这解老板架子大得不得了,不是个大人物都请不上台来呢。


可他还真就被这么一大人物瞧上了。那天他刚唱完虞姬,回到后台收拾妆容。刚卸好妆,戏服还没换下来就有一小兵闯来了,呲着大板牙说,我们军座看上你了,还不收拾收拾跟我们走。解雨臣只是用鼻子哼了一声,拿起热帕子开始敷脸。身后便传来一个含着放肆笑意的声音,哎,这小戏子有意思,小赵,你先出去等我。那小赵不知道有没有难过地再呲一呲门牙,反正是快步出去了。解雨臣拿下帕子,看到的是穿军装戴墨镜的一个人,气宇轩昂,隐隐间却有着几分痞气。那人凑近了打量解雨臣的脸,嘴角快要咧到了耳朵,哈哈笑道,都说北平解老板真真绝色,如今我可见识到了。解雨臣不冷不热地回,多谢军座赏脸听戏。那墨镜伸手扳过解雨臣的下巴,笑嘻嘻地说,解老板赏脸跟了我吧,不用你暖床,不用你洗衣砍柴做饭,就随我在外面装装样子,我保证给的钱比你登台来得多,到时候你也不用再每月唱这几出,备不住还得受着那么几个浪荡子不干不净的眼神。解雨臣反唇相讥,哦,原来军座不是那浪荡子中的一个?那墨镜摩挲着解雨臣的脸颊,仍旧是笑,我说了不用解老板给暖床嘛,就当你陪我演戏,我给你报酬,还顺带给你地方让你好好研究戏。说罢,还补了一句,解老板大概也不乐意你这么爱的戏被那帮浪荡子就这样亵渎了吧。解雨臣抬头,直视那被墨镜盖着的眼睛,最终缓缓说,好。图个清静,专心研究京戏,那墨镜还真会抓重点。于是解雨臣就跟着那墨镜走了,从此,北平梨园行中,解语花永远变成了一个传说。


那墨镜姓齐,是国民党的一个军官,平日里性格嘻嘻哈哈的,可那小赵却偏偏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只要是得了空见着解雨臣,都变着法的先嘲弄他一番,然后夸耀他的军座枪法如何如何神准,领兵打仗战术是如何如何高超,待将士们是如何如何亲厚。亲厚他解雨臣倒是没看出来,不过那黑瞎子还算信守承诺。哦,他私底下是称呼那人黑瞎子的,谁让他总也不摘下墨镜,解雨臣都怀疑他是如何做到在晚上戴着墨镜还能看清一切的。那黑瞎子真还就从没叫他给暖过床,除了有次黑瞎子喝多了,走错了房间,扑到解雨臣床上搂着他就呼呼睡起来,怎么扒拉也扒拉不走。第二天早上起来那瞎子居然还紧紧张张的,看到两人都穿戴整齐这才松了一口气,半开玩笑道,解老板身上怎么香得和女人似的。这还真是开玩笑,解雨臣虽然唱的是旦角,可真还就没一点儿娘里娘气的毛病,反倒硬气起来还揍过那黑瞎子。黑瞎子时而拿这事故意逗他,哎呦解老板的拳头可比那身板硬多了啊。解雨臣便并数当笑话听了。


后来小日本就折腾起来了。黑瞎子成天铁青着脸在屋里打转,闷声不吭。东北沦陷的消息接到那时,黑瞎子正在解雨臣房里看书,小赵走了之后他立刻摔上门,拳头紧紧攥着抵在墙上。解雨臣听到低沉的音量非常小的咒骂声,感觉却像极了野兽愤怒的咆哮。他合上书,离开房间,临末了对黑瞎子说一句,你忍得了老子忍不了,你要是还为了党国的什么什么劳什子利益,放任小鬼子折腾咱们的土地,那我是真的看不下去,道不同不相为谋。黑瞎子抬起头盯着他,咬牙切齿地吐出两个字,你敢。解雨臣不屑地笑笑,不好意思军座,我还真就敢。


之后解雨臣就加入了共产党。毕竟那明确坚定的抗日主张是的确让他心动的。当然,加入的过程也费了些精神,毕竟他曾经是国民党军官养着的人。所以他不得不卖了些黑瞎子的情报,好在那些情报虽然详细却没有真正威胁黑瞎子的地方,也终归让组织相信了解雨臣的诚意。第一个任务是派他去南京的一个古董市场,从一个姓张的小哥手里买情报。组织没钱,自然是有钱的解雨臣自掏腰包,可他却真真乐到了骨头里,责任感和被信任的喜悦真的能很快俘虏一个人。


他来到南京见到了古董市场的张姓小哥。那小哥一身藏蓝色的长衫,摆了一个古董摊子,五花八门什么都有。最令解雨臣感兴趣的,是那把黑色的看上去年头很足的刀。组织之前告诉他,来那小哥摊子上买东西的人都知道这刀是不卖的,凡是对这刀动了心思的人最后都无影无踪了。所以,暗号便是求买这把刀。解雨臣浅笑着问小哥,老板,这刀看上去怪亮眼的,能不能让我仔细瞧瞧。那小哥淡淡嗯了一声,却拿起一个小罐子递给他说,这个比刀好。两人眼神一碰上,心下随即了然。解雨臣把玩这小罐子一阵,发现了藏着的纸条,写着,情报不确切,明日再来。他悄悄拢过纸条,把罐子还给小哥。老板,明天你还在吗,我今儿没带钱。解雨臣懊恼状问。那小哥又是“嗯”了一声。不管刮风下雨都在?解雨臣继续问。在。小哥答。哪怕小鬼子明儿就杀过来?解雨臣进一步问。在。小哥回答。解雨臣还想问下去,被小哥的几个字打断。死都在。解雨臣一愣。那小哥垂下了头,轻描淡写地说,有人欠了我两个银元。解雨臣不可置否地一笑,转身离开了。区区两个银元竟挂念至今,想来那小哥还真够小气。解雨臣顺利买下了情报,按组织所说的送去了延安。


明明只作一次任务想,可谁料他最后被组织留在了延安。组织让他和那些个新兵一起操练,解雨臣一想到对手是小鬼子,都快红了眼,不管是操练还是上战场都不要命的往前冲。靠着他这不要命的劲头,他也开始带兵,后来竟做了团长。虽是团长,可在延安和他关系最铁的人却是俩炊事班的伙计。那俩伙计一胖一瘦,胖的都叫他胖子,瘦的姓吴,大家都叫他小吴。那胖子那一身的肥肉真没白长,如此简单的食材做的饭菜还挺合大家胃口。小吴是给他打下手的,听说刀工很是一流。闲来无事时,解雨臣会在炊事班的院子坐坐,听着胖子边炒菜边破口大骂小日本,和小吴一起笑着搓玉米棒子。有时从战场上好容易死里逃生回来,总能看见小吴红着眼睛在门口等着,听见胖子骂小鬼子骂得愈发带劲儿。


小日本投降那一天,三个人在炊事班院子里孩子似的蹦蹦哒哒,哭的一脸狼狈相。胖子边哭边喊,小日本你他妈赶紧回家操你奶奶去吧!小吴拉着胖子,生怕他摔着,一脸傻笑一脸湿乎乎的泪。解雨臣看着这俩人,突然说我给你俩唱一出京戏吧。俩人都愣了,只见解雨臣迅速摆好架势,开口就是一出贵妃醉酒。一曲终了,一胖一瘦都看傻了。胖子上前拍着解雨臣的后背,边哭边说,妈的老子都不知道你这小子还能这么勾人……小吴流着眼泪,轻轻问,你是不是当时北平的解语花?解雨臣笑笑,你也知道他?小吴点点头,只远远看过一眼,但我能看出来你这架势和当年的他绝对差不了。然后三个人就坐在地上又哭又笑。到了饭点,胖子钻进了厨房,解雨臣和小吴一起坐在台阶上搓玉米棒子。厨房里又有飘出一声轻叹,仗还是打不完哟,接下来打的可就没意思了哟,可怜了家里老母亲和小妹妹……小吴一听,眼圈又红了。解雨臣轻轻问,小吴,你有什么牵挂的人吗。小吴低着头,认真地搓着玉米棒子,说,家里人倒是都没了,就是还有一个人,我还欠他两个银元没有还,他现在……解雨臣一愣,随即试探地问,是不是南京的古董铺子一个张姓小哥?小吴猛地抬头,对,是南京的古董铺子,但是我不知道他姓什么,只记得他那铺子有一把不卖的刀。解雨臣点点头,就是他。小吴扯了扯嘴角,说,那会儿我还没入党,在古董街乱转悠,瞧上他铺子里一个盘子,可当时没带够钱,欠他两个银元,他说让我第二天还来,我还特地叮嘱他千万别换了地方或者不出摊了,要不然我该找不到了,可谁知道当天夜里母亲就过世了,我只得连夜赶回了北平,最终也没还上。说罢,他幽幽叹了一句,估计现在,他早就没了吧……解雨臣低下头。他记得南京变成地狱的那一天,小吴缩在院子的角落哭了那么久。那个小哥说,死都在。估计,真就死在了那摊前了吧。可惜了那把黑色的刀,不知有没有落到小鬼子手里,不知有没有变成地狱的催化剂。解雨臣没有告诉他“死都在”的事,安慰他道,兴许他逃了呢。小吴点点头,眼神飘向远方,喃喃道,谢谢你告诉我他姓张。解雨臣一时搞不懂小吴为什么要说谢谢,只看见他迅速收回了眼神,揉了揉眼睛,然后低下头,手上愈发勤快地搓起了玉米。


之后胖子就病了,一病不起。只半个月就痛痛快快地去了。临走前他悄悄对小吴和解雨臣说,他很开心能这时候走,因为不用眼睁睁看着,中国人打中国人。那个笑容,是真正发自内心高兴的,只是这高兴生生刺伤了解雨臣充斥着热血的心。解雨臣终归也决定走了。他借着重庆谈判辞去了一切党内职务,准备从天津港乘渡轮去旧金山。临行前他得到消息,因战时需要,多个炊事班的成员被收编进入军队,其中就包括小吴。他弯了弯唇角,北上而去。他回到自己的小四合院。院子的槐树下埋着大部分黑瞎子当年给他的报酬。他果决地挖出来,带着自己的京戏行头,锁上了院子的门,和邻居嘱咐好说有生之年一定回来,还望邻居多多照看着。然后他收起自己的所有痛楚和留恋,远渡。他不想看见,是黑瞎子带着军队杀了小吴,还是小吴所在的军灭了黑瞎子。也或许,黑瞎子早就在和小日本的对抗中没了吧。想到这里解雨臣忽然有些难过。


在旧金山的日子过得很快。他用自己的积蓄租了个小房子,和那些搞艺术的人混在一起,有时在剧院里登个台唱个戏。闲时还和在北平那会儿一样,坐下来喝喝茶,看看书。北美的阳光很好,他的屋子朝阳,正好能晒住。他便经常站在窗边看着那碧蓝的天空,阖上眼出现的景象却是硝烟四起的画面。甚至不用他多加想象,那种中国人互相厮杀着的画面,战场上的哀嚎和悲鸣,都绞起来捆住了解雨臣的心。说到底,自己是逃开了这场真正的灾难吧。真是没骨气。可是有骨气又能怎样呢,还不是挥刀提枪消灭一个个同胞,或许有些人还把这当做荣耀。他解雨臣做不到。永远都做不到。所以还是懦弱一点吧,远远地逃出了一片海洋,用京戏蒙蔽内心的隐痛。谁让唱戏的时候总是那么专注和开心呢。他认真地生活,他在没有硝烟的碧海蓝天下静候着回国的那一天。就是有一点不好,每次花钱时总好像能见着黑瞎子那大喇喇的笑脸在面前晃悠,心烦得很。那个混蛋的处境,大概解雨臣永远不会放任自己去猜想的吧。


而一走四年,再回来时,中国全然已是崭新的面貌。他看到老百姓面上的笑容,是纯粹的愉悦。


他回到了北平,现在应该改叫北京了。回四合院的路上他在商店买了一只收音机,提在手里。四合院的门锁有些生锈了,解雨臣鼓捣了好一阵子才打开了门。他清扫了房中厚厚的灰尘,放好了自己的京戏行头,捧着一杯沏好的碧螺春,坐在屋中静静喝着。桌上放着一封信,是刚刚收拾屋子时邻居送来的,说是一个带着墨镜的人在今年初春留下的,拜托邻居务必转交给解雨臣。解雨臣放下茶杯,打开了信封。遒劲的字迹仿佛在说着,别来无恙。黑瞎子说,他们要输了,他要跟着蒋校长到台湾去。他还说希望解老板能好好唱戏,照顾好自己,不要比他死得早,他还希望有一天能回来听解老板再唱一出呢。最后,仍然是调笑的一句话,我真后悔没让解老板给暖个床。明明是一句玩笑话,解雨臣却忽的酸了鼻子。


他拧开收音机,捧起茶杯。袅袅的热气熏着他的眼睛,模糊中浮现那瞎子放肆的笑。收音机里,是举世欢腾的报道。


“我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今天,成立了!”毛主席的声音后是一片嘈杂的喜悦。


解雨臣捏紧了信纸,轻轻笑了。


原来,都过了这么多年。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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