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晚

回首千重山 不记来时路

【全职/唐昊中心】【昊远】荒原侵晓

终于能在今年发一篇文了……

其实7月初就写好了,当时是参本的,就一直没发,现在本子的正本因为各种原因窗掉了,所以正本的这篇就发上来啦。

大家新年快乐。

 

 

 

[1]

他迎着观众们排山倒海的欢呼声走下比赛台,耳中充斥着粉丝们疯狂的呐喊声。

年轻的小伙子皱了皱眉,似乎是觉得有些吵,但声音里依稀可以辨认出的“唐昊”“第一流氓”等字眼还是让他感到了莫大的满足,嘴角不经意勾起一个骄傲的弧度。他伸出双手和面前的老将握手。

“打得不错……”林敬言仍旧保持着微笑。

他嘴角的笑意浓了些,握着林敬言的手,重复了开场前说过的那句话:“以下克上。”刹那间便松开。

他笔直地站着,面无表情,举起双手向观众致意。闪光灯铺天盖地,他并不反感这样万众瞩目的感觉。唐昊回身走下赛场,一刻也没有低下头。

余光中看到职业选手们交头接耳,他径直越过了前辈们,走到自己战队的座位边。

百花刚刚喊得很凶。张伟顶着一张大红脸,胸膛起伏得厉害,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向他们走来的王牌,竟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莫楚辰憋了半天,最终抖了抖嘴角,闭上眼中气十足地大吼了一声:“好!”邹远笑着,眼睛亮亮的,眼中一目了然的惊喜让唐昊心里更有些得意,但同样毫无遮掩的歆羡也的确让他火大。

百花的第八赛季实在称不上理想,积分榜第十,甚至可能无法进入季后赛。混乱的打法,队长平凡的领导力,失去张佳乐的阵痛,以及账号并不出色的王牌。唐昊很清楚自己让百花战队看到了希望。他顶着众人的唏嘘上了场,不惜“大放厥词”,然后干净利落地结束了比赛。他觉得这样或许也可以振奋一下士气,好歹下场比赛每个人的表现不要再这么糟糕。当然他也存着些私心——唐三打——这样的神级账号谁不渴慕。想到这里,唐昊似乎成竹在胸般笑了笑。这场比赛后,无论是百花还是呼啸必定都会重新审视唐三打和唐昊。唐三打来或唐昊走,只不过是殊途同归。

说实话唐昊对百花真的没有太强烈的归属感。当年他在训练营里并不讨人喜欢,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强大,从来没有向邹远一样被人寄予厚望。流氓这个职业,听上去就不大能与百花战队融合。

可事到如今竟然是依靠着流氓,百花才咬着牙艰难前进的。唐昊自嘲地笑笑——毕竟,队伍的心已经散了。自从那个人走了以后。

他看着笑得开心的小队长,淡淡说:“没有什么人是不可超越的。”目光扫过战队的每一个人,最后又在邹远身上停留了片刻。邹远微微低了头,笑容收得干净。

唐昊看到邹远蓄起的小辫子,心下一阵烦躁,甩手便走了。他坐在全明星席位上看完了孙翔和韩文清的比赛,咬牙切齿地骂“孙翔这个傻叉”。

离开场馆时他依然是风一样的男子——个高腿长,步子迈得大还走得飞快,在选手通道里闪过人群,凑到自己战队一行人中。

——邹远。唐昊想看看这家伙是什么反应。当年在训练营时俩人在一个宿舍里住了那么久,邹远不可能不明白刚才自己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看到他的小队长和气地笑着,乖乖听着前辈们评价刚才的比赛,依然一副小孩儿样。看到唐昊,邹远一瞬间有些僵硬。他想起唐昊刚才的话,又低下了头,却还是习惯性地脱离了前辈们的讨论,走到唐昊身边。他觉得唐昊的眼神像是粘在了他身上,盯得他浑身发毛。

“你连这个都要模仿吗?”唐昊伸手挑了挑邹远的小辫子,十足的轻蔑。

邹远咬了咬嘴唇,没有说话。

冷风灌进脖子里,邹远一个激灵。他裹紧了围巾,双手钻到羽绒服口袋里,眯着眼睛缩了缩脖子。

“还想怎么缩?”唐昊背对着邹远,偏过头。昏暗的路灯在他的侧脸打上阴影,鼻梁明亮的一线上,眉心有深深的沟壑。他使劲搓着手,也不管是否力气太大会伤到他宝贵的手指。冷风吹不散他眼中岿然不动的愤怒。

“明天……就去剪。”邹远抬起头,看向唐昊左右乱转的瞳仁。

唐昊这才停了动作,一言不发地大步走了。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孤孤单单的一个阴影越伸越远,走在萧瑟中的少年始终喜欢独自一人。邹远笑笑,垂下的目光抖落了浅淡的失落。身后的队友仍在聊着,提起唐昊时却屡屡欲言又止,多不过一个用来称赞的夸张的形容词。

唐昊大概是知道这个情况的,但也是仅限于知道罢了,对此并没有过分关注。只是有些事情越积累问题就会越严重,当事人还没有觉得事态严重,外界却已经认为是山雨欲来。比如队长邹远,比如王牌唐昊,比如在季后赛边缘摇摇欲坠的百花。

繁花血景之后,花海始终无法摆脱萦绕着的苍凉。

第二天媒体的报道便席卷而来。对高英杰的溢美之词毫不吝啬地占据了大幅的版面,而唐昊这边却不尽然。唐昊的“以下克上”,韩文清的“小朋友们现在就想要改朝换代,还嫩点”无疑给进行着无端揣测的媒体提供了梦寐以求的强势噱头。

唐昊气得嚓嚓嚓撕了报纸,恶狠狠地团成一个团,手指关节因用力泛出青白色。

当然,也有一些老牌的电竞媒体进行了客观的分析报道。

邹远拿着另一份报纸,仔细阅读着关于唐昊“以下克上”的分析。他本想了解一下旁观者是怎样观察唐昊、观察百花的,可情绪却越来越低落。

评论员在文章中将唐昊比作一匹在深夜荒原中独行的狼。联盟中流氓资源匮乏,没有任何人、任何资料可以帮助唐昊前行,可以说就像是徒步穿越没有物资的荒原,行走在没有光的黑夜。虽然林敬言是成功的流氓典范,但唐昊的风格和林敬言差别太大,与其说是前辈,不如说是登顶的对手更为恰当。唐昊咬牙坚持自己的风格,遭遇新秀墙后重振旗鼓,第八赛季终于闯出了自己的一片天地。评论里用了一种带着落寞的口吻,说他本应是队伍里的头狼,却因走得太远、太自我而脱离了狼群。他的风格始终无法融入百花,也直接导致了百花战术体系的混乱。他游离在战术之外,没有人控制得了他。好在唐昊个人实力超群,百花诸人也算有经验,愣是保住了前十的席位。

但不得不令人堪忧的是百花的前景。赛季进行到一半,百花仍在为闯入季后赛奋力斗争,这作为一个拿过三次亚军的队伍来说的确是过于狼狈了。唐昊很强,可百花并没有实力与他匹配的队友,队友之间配合的难度加剧。队内的良性竞争是选手实力飞跃的催化剂,但唐昊本人连互相勉励、互相激励的队友都没有,谁也说不好他是否还会继续进步下去。

抛去个人实力的因素,角色实力也是影响比赛结局的重要因素。新秀挑战赛上的“以下克上”已经充分证明了唐昊的实力,可神级账号唐三打却仍然掌握在林敬言手中。德里罗实力的不足可谓是限制唐昊发挥的一大原因。然而,拥有神级账号百花缭乱的队长邹远,在本赛季却发挥得不尽如人意。他的打法似乎刻意地模仿了张佳乐,却远远不如张佳乐运用自如。百花缭乱这样的神级账号寄托了太多人的希望,从它直接被以前的粉丝送入全明星就足以看出来。如此沉重的担子压在了一个二年级生身上,还能指望他发挥好到哪里去?十七岁的孩子,不被压垮就已经足以让人称赞了。

……

邹远沉默地折起报纸,看唐昊抓着报纸团咬牙切齿。

——这个人真的已经走了很远了,却依然不知道还会在荒原里走多久。但就算是这样他也在不断向前冲,一如既往,无论是否荆棘遍途,无论是否头破血流,无论前方是否会有日出或绿洲。

邹远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显得沉稳有力,对萎靡不振的队友说:“大家去训练吧。我们的路还很长,但是我想大家谁也不愿意放弃。”

“让别人看看我们的实力吧。”小队长坚定地说,小辫子已经被剪了去,细碎的额发挡不住他明亮的双眼。

[2]

唐昊这几天常常在自己的房间里发现邹远,感觉有点像回到了训练营的时候。

邹远也不太说话,只是在唐昊的床上坐着想事情,或者捧着iPad一遍一遍研究着比赛视频。有想法就和唐昊交流,没想法各自做各自的事情,互不干扰。唐昊每次回头都能看见邹远用不同的姿势把他的床单滚出了各种各样的褶儿。这种糟心的感觉很久没有了。他难得地憋住了火,眉头抽搐着,回身做他的附加训练。就当是特殊时期特别对待吧。

——其实也早就习惯了。

刚进训练营时两人正好分在一个房间,每天吃住都在一块儿。或者说,邹远大部分时间都跟着唐昊,一起吃饭,一起训练,同时睡觉。

大概邹远是觉得,分到一个宿舍挺有缘分的,或者是不太忍心看唐昊天天一个人,还总挂着一副“人人欠我二百万”的欠揍表情。

——这种几乎不掩饰自己情绪的家伙,万一惹到了其他小伙伴,多影响营内和谐啊。

这时邹远的确忘了唐昊总是一个人,没什么惹其他小伙伴的机会这个事实。

邹远真的是很佩服张佳乐的。为了向着偶像前进,他特地选择了弹药专家的职业。他也能看出来,相对于张佳乐的风格,唐昊更欣赏孙哲平战斗时的感觉。强攻、热血、奋战到底,这才是唐昊的世界。

那时繁花血景正进行着横扫全联盟的大业,并一步步接近他们的目的地。

唐昊和邹远在训练营很少见到两位大神。偶尔张佳乐会过来瞧两眼,小弹药专家自然引起了张佳乐的注意。有时张佳乐还会指点邹远几句,带着明媚的笑。

每次得了张佳乐的指点,邹远都会开心得不得了,拉着唐昊非要请他吃饭。周围的烧烤店,米线店,家常菜馆,都留下了邹远充满了喜爱敬仰之情的言语。夸偶像他从来是毫不吝啬的。

邹远喋喋不休的同时还顺手帮唐昊挑出来他不乐意吃的香菜,动作熟稔自然。唐昊听着邹远絮絮叨叨,享受着少年细心的挑香菜服务,呼噜呼噜地吃饭。等邹远想起动筷子吃的时候,唐昊都已经吃得差不多了,百无聊赖地撑着下巴,四根手指敲击着桌面。邹远一边急急忙忙地吃饭,一边嘿嘿地对唐昊笑,在唐昊眼中,那一口大白牙简直在整齐地冒着傻气。

回家路上总会买些现烤鲜花饼带回去,经常分给百花的门卫大爷一半。门卫大爷是东北人,热情爽利,隔着大老远就挥着手招呼两个小伙子:“快点快点,今天又回来晚了!”然后又满怀慈爱地询问两人训练的情况。唐昊敷衍地回答了两句,手脚利索地分出一半的鲜花饼放在大爷桌子上。邹远咧着嘴和老大爷挥手再见,老大爷一巴掌拍在唐昊背上,严肃地大声说:“小伙子们都好好练!等你们出名了,我吃着你们给的鲜花饼都觉着光荣!”

老大爷并没有等多久。第五赛季中途,也就是唐昊邹远刚刚进训练营半年,繁花血景分崩离析。孙哲平因伤退赛,张佳乐在赛场上杀红了眼,末了又抱回来一个亚军。

当时训练营的孩子们去门口迎接,唐昊清楚地记得张佳乐勉强地笑着,无力地向他们挥挥手,低头快步走远了。平日里盛满灿烂笑意的大眼睛此刻布满了血丝,眼角鲜红。

唐昊皱着眉头,好像心被什么东西狠狠戳了一下,他一下子变得和队长一样失落,悔恨,不甘。他本以为自己不会有这么复杂的心情,他的目标从来都是直指冠军,但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却无法坦然地说出对今年的比赛成绩他存有不满。

那么多场艰难的胜利,看在眼里就不会忘掉。张佳乐的笑容他很少见过了,张佳乐的头发越来越长,没有时间去剪,张佳乐直到赛季结束,也没有再提过孙哲平了。他孤零零地,一个人,带着队伍拿到了亚军。他出道以来的第二个亚军。

然后是第三个。

唐昊那时已经是正式队员,抛下决赛失利的怒气,专心和队友打着练习赛。经理助理来到训练室,也不管练习赛打了一半,把唐昊叫了出去。

唐昊皱着眉头走出训练室。他不自觉地撇着嘴,扬着下巴,右手插在了裤子口袋,故意不紧不慢地跟着助理走向办公室。叫走唐昊的小助理见他这副大爷模样,又不敢吐槽,只能在唐昊身后默默告诉自己:反正唐昊总是不爽,就不要计较这一次两次了吧。

唐昊敲开门,红色的头发立刻就在他的视野中烧了起来,明目张胆地放肆着。他眉头又皱了皱,到底还是中规中矩地说了声:“队长,经理。”

经理看了看唐昊,又看了看张佳乐,轻轻叹了口气:“小唐,让你队长和你说吧。”他站起来,走出了办公室。

张佳乐面前的茶杯已经没有热气可冒,大概是和经理聊了很久的样子。唐昊自顾自走过去,坐在了张佳乐旁边的沙发上,抱着手臂等他开口。

张佳乐似乎是忽视了唐昊不满的表情,垂下眼帘,嘴角却弯了极浅的笑。他摩挲着手里的账号卡,最终把卡片放在了茶几上。

“小唐,训练还行吧?”他问。

唐昊最讨厌这种弯弯绕绕的聊天方式,抬手呼啦了一下刘海,简单地答道,“还行。”

“明明都夏休期了你们还在这里训练,真是难为你们了。”张佳乐叹了口气。

“队长,”唐昊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我刚刚和队友pvp打了一半。”

张佳乐一愣,随即抱歉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啊。”他双手十指相扣着,攥得有些紧,指甲的顶端都有些泛了白。

“我决定退役了。”依旧还是带着笑。

唐昊看到那笑,感到烦躁更甚。退役?怎么看也不是一件开心的事情,你笑着给谁看。自欺欺人吗?逞强吗?谁会相信你这笑容是释怀。

“嗯。”唐昊应了一声,眉头皱成了“川”字。

张佳乐有些出乎意料,但还是迅速接上了话,“小唐,虽然你这个赛季表现得一般,但是假期的训练里你进步很大,等到下一赛季,大概你就要变成百花的王牌了吧。”

这次轮到唐昊出乎意料了:“我?王牌?那邹远呢?”唐昊没有犹豫地问了这个问题,“他接任队长?”

“嗯。”张佳乐拿出一张账号卡,定定地看着,片刻后还是继续说了下去,“还有百花缭乱。”眼神始终紧紧抓着那张账号卡,握着它的手掌难得地颤抖。

唐昊沉默。他说不出什么表决心的话,与此相比他更愿意多和队友打几场练习赛,总好过绞尽脑汁做些个表面功夫。于是他干脆就提了问:“什么时间走?”

张佳乐这才回过神来,机械地回答:“明天。”

“……一路顺风。”

张佳乐咧了咧嘴,站起身,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再见啦。”

唐昊看着他拿着账号卡向前走去,手都搭在了门把手上却又停了下来。张佳乐微微侧过头,低低地说:“拜托你了。”

他看着经理办公室的门开了又关上,听着门口隐隐约约传来的经理和张佳乐的谈话,右手竟然不由自主攥成了拳头。

这算什么。逃避?还是彻底灰了心?

他本想冷笑一声,却不知怎的想起了这个赛季总决赛赛场上张佳乐的表现。

拼命。

不能更拼命。

……或许只是累了吧。唐昊这样想着。

——但是疲倦不足以成为放弃的理由。

最起码唐昊这样认为。

除非你的疲惫让你失去了对冠军的渴望,否则,一切时间都可能成为你卷土重来的那一刻。

而对于唐昊而言,他的字典里只有“荣耀”和“冠军”。

所以他说不出那些表决心的话,说不出那些冠冕堂皇的“替你完成你的梦想”。梦想这种东西如果都要别人代替完成,那这一辈子也就真能算是白活了。

不管是否是王牌,不管对手是谁。什么都无所谓,什么都不重要,要的只是有他的赛场和有他在的领奖台而已。

他想,他大概是把张佳乐想得太强大了。一直以来,虽然从未说出口,他对张佳乐的尊敬他绝不会否认。他并不是没有心,所以张佳乐所有的努力他都看在眼里,但也正因为此,年轻如他,坚决无法认同张佳乐的决定。

……这和逃兵有什么区别。

“不过是个懦夫罢了。”

他扬起一个轻蔑的笑,右拳攥得更紧了。

不远处的窗边有夕阳在熊熊燃烧。唐昊摔门而去。

他憋着一股劲儿打了一下午练习赛,全胜,毫不费力。他看着自己的双手,修长,敏捷,稳定,笑容肆意,眼中盛了化不开的寒冰。

——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看到,百花并不是非你不可。

经理宣布这件事的时候尽力用了平淡的语气,甚至不敢在选手中多一分一秒的停留。

队员们眼睁睁看着经理消失在走廊里,疯了一样拨打着张佳乐的手机。精神支柱轰然倒塌大概就是这种感觉,自己手心里牢牢抓住一切可以充当救命稻草的事物,生怕自己所有的力气就这样随风散去了,再也寻不回曾经的力量之源。

张佳乐手机关了机。

冰冷的女声机械地重复着令人绝望的内容,年长年少的队员一个个都红了眼睛。

唐昊走出围着手机的人堆,故意弄出了点声响。他自然地坐在了电脑前,打开了日常练习,按部就班地操作着,眼神看不出一丝波澜。

有人这才如梦初醒一般,想起了自己该做什么。邹远似乎也想起了自己是新人队长,清清嗓子艰难地开口:“大家先训练吧。先专心训练吧。新赛季就要开始了。”

说出这些话很容易,想要真正做到却真的很难。张佳乐这三个字就好像一根粗硬的鱼刺鲠在了彼此的喉间,开口闭口都隐隐作痛。

邹远午饭后跑到了唐昊的房间里,坐在唐昊的床边,双手撑着床沿沉默着。

唐昊等了片刻始终也不见他开口说话,心下一烦,就索性开了小号在竞技场里虐菜。

“……唐昊。”邹远终于出了声。

“打完这一局再说。”他草草地回了一句,手指潦草地敲着键盘,乱七八糟碰了一堆不相关的键,鼠标点得啪啪响。

他迅速结束了比赛,把椅子转向邹远的方向,抱着手臂看着床边失落的少年。

“说。”

床边的少年抬起头,细碎的短发乱糟糟的,眼眶有些泛红。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队长要走的事了?”邹远轻轻问。

唐昊皱起眉头:“没多早,就昨天。”张佳乐是今天一早走的,没有和其他队员说,队员们还是经理告诉他们才知道这件事的。

“你说,队长他为什么不来和我们告别?”

唐昊右手的手指不停地敲着手肘,“我怎么知道。怕你们伤心难过?怕你们压力太大?你想知道就自己去问他啊,又不是没有他手机号。”

“队长他……太累了……”邹远的声音越来越低。

唐昊站起身,倒了杯凉白开咕咚咕咚灌下去,用手背蹭掉嘴边沾上的水珠,说:“你与其担心这个这个,还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

“我自己?”邹远一愣,“嗯……你是说百花缭乱……”

唐昊一愣,随即感觉心火又蹭蹭往上冒:“我说的是你自己,不是百花缭乱。”

“我知道我现在还不能像队长一样把百花缭乱操作得那么好,但是我也会努力的……”邹远抬头,目光直接撞上了唐昊喷火的眼睛。

“我靠!还能不能正常交流了!”唐昊大踏步坐回了椅子,“我说的是你自己!你自己!关百花缭乱P事啊!”

他伸手刷卡,又跑去竞技场虐菜,下手狠辣,速战速决,那股子戾气简直让人闻风丧胆。

等了许久也没见邹远出声,他啪嗒推了键盘和鼠标,拔了卡转过身想看看邹远这家伙搞什么名堂。

他只看见邹远静静地坐着,目光呆滞地定格在他身上。

“喂,”唐昊伸手在邹远面前晃了晃,“你没事吧?”

邹远立刻条件反射答道“没事”,然后又好像为了给个证明一样勾了一个清清浅浅的笑。

那笑容竟和张佳乐说出“退役”是有点相似。

“一个个都这样,笑给谁看?”唐昊冷笑,“你要是别想那么多,说不定比赛场上还能更英勇无畏一点。”

邹远居然点了点头,“也许……是这样吧。”

唐昊胡乱揉揉邹远的头发,实在忍不了了,“你要哭就哭啊,这里就俩人,我又没那么无聊笑话你,你逞这个能想证明什么啊!”

邹远紧紧闭着眼睛,肩头颤抖。唐昊的话就好似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终于捂住了脸颊,指缝里隐隐约约透出水迹。

唐昊看那少年咬着牙不肯发出一点声音,突然有些心软。他坐到邹远身边,伸手楼上邹远的肩膀,在少年瘦削的肩头拍了拍,说:“差不多得了啊,还有训练呢。”

邹远抹了一把脸,转头看向身旁那个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焦躁的人。那分明还是那张熟悉到几乎要相看两厌的脸,但是好像又有些不一样……也许他还没反应过来,但他的心早就软塌塌地糊成了一片。

唐昊见邹远这么盯着他,有些尴尬地拉开了距离。

“谢谢你啊。”邹远目光认真,“我一定会努力的。百花的冠军,一定会有的。”他坚定地握住了自己的双手。

“喂!”唐昊蹙眉,一脸嫌弃地甩开了一个什么东西,然后扭头朝向另一边。

邹远这才发现自己刚才握的是唐昊的手,霎时间红了脸。“呃,抱歉啊,啊我先回房间了一会儿还有训练呢……”他站起来赶紧离开。

“邹远!”唐昊喊住了邹远的脚步,“有事别闷着,闷起来你就不知道自己又胡思乱想到什么地方去了。队长都不坚定,队伍怎么强大。”

邹远咬了咬牙,“谢谢。”他微微仰脸看着比他高出不少的少年,眉宇间渐渐有了些坚定的意味。

[3]

第八赛季,百花以第八名结束了自己的赛程。夏季转会窗的第四天,唐昊以1000万的身价转会呼啸。

他决定得很干脆,签了合同之后立刻回宿舍收拾东西,打算尽早过去报到。

邹远气喘吁吁地扑在门框上,步伐凌乱地冲到唐昊面前,一把抓住唐昊的手臂:“怎么你也要走?”

唐昊感觉到少年灌注在手指上的力气,不适地把少年的手从手臂上撸了下来。“我怎么就不能走了。”他轻描淡写,手上的活儿一点也没耽误。

邹远颓丧地低着头,喉结抖动着。

唐昊把衣服胡乱团吧团吧扔进行李箱,床上地上一片狼藉。

“你们都不管百花了吗?”邹远红着眼角抬起头。

唐昊停下手上的动作,直勾勾地盯着邹远。他慢慢走上前去,双手握住少年瘦削的肩头,身子快要压上少年,目光灼灼。

“……邹远。”唐昊念他的名字,“我本来以为你只是来和我道别的。”

邹远抿了抿唇,没有说话。他看着唐昊一言不发地塞好了行李箱,拖着行李走到门口。

他转过身,难得地轻声说:“邹远,再见。”

邹远闭上眼睛,“再见。一路顺风。”

唐昊大步流星地离开,踏出了记录着他少年时光的地方。和初来时一样,孑然一身,带着战鼓喧天的心。

邹远在唐昊的房间里坐了大半个下午。

鬼使神差,他打开了微信。邹远的微信很久没有用过了,又嫌消息提醒太麻烦,就设置了不提醒。一打开,带着数字的小红气泡噼里啪啦冒得欢实。他找了半天唐昊,总算找到了,数字很大的气泡红彤彤的,点开发现是一串语音。邹远点击语音,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怒火,快要把音箱烧起来。他想起来第八赛季百花止步第八名之后当晚两人进行了一场PK,邹远输得很利索。

“你问我为什么你做不到而我可以,因为我比你更渴望冠军。”唐昊一字一句说道,“你很努力,你很想胜利,可你就从来没有静下心去看看你为了胜利究竟做了什么!模仿张佳乐?迎合俱乐部和粉丝对百花缭乱的感情?别人说什么你就是什么,橡皮泥都没你捏得像!”

“邹远,我当初要是知道你是这么一个没主心骨的人,我大概就压根不会想要认识你。”

 “你就从来都没有清楚过你自己应该做什么。”

“要不是当着大家的面,你又是队长,我早就骂你了。”

“邹远,我他妈想骂你很久了。”

邹远握着手机。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样欠揍的怒火中烧的声音,生生让他哭了起来。这是张佳乐走后他第一次哭,眼泪怎样也停不下来。

这个夏天注定是一个重大的转折点。于锋转会百花,百花有了新的队长和新的“双花组合”。邹远拿着花繁似锦,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当年没有压力、干劲十足的时候。这一次,他只是邹远,不再是任何人的复制品。

至于一如既往一点就炸的唐昊同学,终于拿到了唐三打,投入了紧张的磨合训练之中。

时间越来越紧张,两人的交流也越来越少。而越来越少的交流中,大多还是邹远主动和唐昊说几句队里好玩的事,还有新来的靠谱队长。唐昊不怎么喜欢打字,总是简单地“嗯”几句,然后抱怨几句N市的天气。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呼啸第一场比赛打了个开门红,百花也逐渐摸索出了自己的新战术体系。邹远显然自信多了,甚至在呼啸比赛失利的时候还特地抽出心思去安慰唐昊,谈几句自己对他们比赛的见解。唐昊的风格更加犀利了,赢得了大量粉丝,一口气拿下全明星第六名。虽然呼啸战队在比赛中经历波折,但总归也算领跑在前,进入季后赛早已不是问题。

全明星第一天的晚上,七期选手聚会。袁柏清咋咋呼呼地招呼大家去吃烧烤,刘小别在一旁吐着高冷的槽,孙翔塞着耳机听歌,不自觉地唱起来,被同行的诸人好一通嘲笑。唐昊被孙翔勾着脖子,忍受着魔音穿耳,接受着刘小别幸灾乐祸的眼神和袁柏清充分显示着喜闻乐见的笑声。邹远走在唐昊旁边,笑弯了眼睛,话明显比去年多了起来。

一帮毛头小子闹到半夜才回去,刘小别袁柏清小心翼翼地躲避着王杰希的查房,孙翔迎接了肖时钦温和的批评。唐昊把邹远扔回房间,和于锋打了个照面。

——看上去也没什么不一样啊,没想到还真能让邹远这性格改改,也算是挺有本事了。

唐昊莫名其妙有点不爽。

这一年的下半年也的确是小伙子们的考验。

孙翔挑战赛失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谁也叫不出来。叶修的卷土重来带给了他太大的打击。唐昊在宿舍里干着急,差点动了心思跑到杭州去瞧瞧那个不省心的熊孩子。

他还是管住了自己想要订票的手。孙翔一直以走过得太顺风顺水,不来个大点的打击,他就还会带着那些个幼稚心思,怎么也长不大。这些事情都是要他自己去经历、自己去克服的,别人谁也帮不了忙。

就像他当年遭遇新秀墙一样。天赋一般又怎样,资源匮乏又怎样,无人指导又怎样,风格与战队格格不入又怎样,虽然在新秀墙上撞得头破血流,他绝不会让自己的鲜血白流。今日的苦痛,必将成就来日的辉煌。唐昊始终坚信着,始终坚持着。他熬过了那段艰难的时刻,现在他是当之无愧的第一流氓。

唐昊把孙翔忘到了一边,专心研究接下来的比赛。经过一周又一周的比赛,呼啸似乎暴露出了一些问题。唐昊并没有太放在心上,以为是队员战斗风格不合导致的,是典型的磨合阵痛。他认为他现在需要做的,还是不断磨练自己的技术,更上一层楼。

虽然呼啸最后惨败于轮回,只拿了第四名的成绩,但唐昊对呼啸却愈发地有信心了——方锐离开,林枫刘皓转会过来,新呼啸终于尘埃落定了。

——呼啸下一赛季一定会比这赛季更好。一定。

唐昊自信地笑。

[4]

赛季结束后唐昊回了云南。

临走前他特地去买了些盐水鸭、雨花茶、云锦制品捎了回去,没买雨花石,听说市面上大多都是假的。他反倒觉得南京的牛皮糖不错,买了不少。

……可惜小笼包和鸭血粉丝汤还是现做的好吃啊。不过还好,上回百花过来打比赛的时候带他们吃过了。

唐昊可算告别了N市湿热的天气,舒舒服服地歪倒在飞机上,眼罩一遮,呼噜噜睡去了。

下飞机后唐昊觉得脖子有点难受,往右一扭竟然疼得他龇牙咧嘴的。大概是飞机上冷气太足,又一个姿势僵了太久,落枕了。唐昊腾出一只手捂着脖子,眉头紧蹙,眉心出现了一条深深的沟,难耐又小心翼翼地转动着脖子。

——最终他妥协了。他承认他输给了这该死的毛病。

于是唐昊一路僵着脖子,跑到百花大门口,打电话叫邹远出门拿特产。邹远在电话里听上去惊喜得不得了,一连说了好几个“好的”。

    门卫老大爷瞧见了唐昊,大老远就挥手喊他:“唐昊!你小子好歹回来啦!一年多也不知道打个电话这整啥玩意儿呢……”

    唐昊连忙收了电话钻进传达室里,拉开箱子往外掏盐水鸭。

    门卫大爷笑成了一朵花:“小子有出息了,老头子吃着你的鸭子觉着老有面子了!咋的这回整了个第四啊?小子有长进,没上外边瞎忙活……”

    邹远小跑着过来,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脸红红的,眼睛亮亮的,嘴巴边喘气边笑。

    “记着我喜欢吃盐水鸭呢?可算没辜负我成天给你寄鲜花饼。”邹远笑呵呵地拎起一包,“走啊,回来看看?”

    唐昊看看百花大楼,想摇摇头说不去了,可头还没摇起来脖子就疼得他倒抽了一口凉气。

    “怎么了?”邹远连忙拉下唐昊捂着脖子的手,凑过去看。

    “飞机上落枕了。”唐昊有些尴尬地看向别处。

    “就这回没提醒你带着颈枕。”邹远无奈,“成天就想着打比赛了吧。”

    唐昊皱眉:“颈枕没找着。”

    邹远无语,“算了,你跟我去我宿舍吧,我那有药油,给你揉开就好多了。”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大家基本都回家了,队里没什么人的。”

唐昊本来还想拒绝,但又想到回家之后老妈一定会乒里乓啷骂自己不长记性,权衡了一下,他觉得还是跟邹远走比较好。他拖着行李箱,熟门熟路地走进百花大楼。

“你怎么会有药油这种东西啊?”唐昊觉得奇怪。

邹远笑笑:“有一阵子手腕不舒服,我妈就给我拿了瓶药油来,我用着挺好用的,就留下了。”他笑得更心满意足了起来,“后来于锋落枕的时候还给他用了,效果真的不错呢。”

“哦。”唐昊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心里想,又是于锋,平常就三句话都不离于锋了,怎么落个枕他还来跟着凑热闹呢。

正不爽着,远远看到一个人从电梯里走出来。邹远打招呼:“队长!你怎么在这啊?不是说要回去了吗?”

于锋无奈:“天气不好,航班取消了。”他看了眼唐昊,打了个招呼:“唐队回来了?”

“嗯,于队。”唐昊简单点了下头。

“唐昊落枕了,我带他上去揉点药油。”邹远解释道。

“哦,那你们忙去吧,我出去一趟。”于锋打量了下唐昊,看到唐昊表情的时候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转过头来笑眯眯地和唐昊说:“邹远揉药油揉得可好了,我上次落枕还多亏了他呢。”

唐昊走进电梯:“于队,慢走。”

邹远向于锋挥挥手,转脸就和唐昊说那个药油多么多么好用。唐昊听得心里烦,歪着头摆弄手机。电梯停下,两人熟门熟路地钻进宿舍,邹远扔下盐水鸭就开始找药油,一边扒翻一边说:“唐昊你把上衣脱了趴床上。”

唐昊从洗手间洗完手,脱下上衣乖乖趴下,脸朝左,艰难地放下脖子。他左手仍然拿着手机,拇指胡乱划拉着,脑子里乱哄哄的。

——邹远帮那家伙揉过药油啊。关系还真不错呢。不过,这家伙来了之后邹远才变得开朗点自信点的,这么说来还是个挺可靠的人。

……怎么越想越不爽了呢。唐昊甩下手机,闭着眼等邹远过来。

邹远拿过药油摆到床头,又去洗手间烫了块毛巾出来,稍微扇了扇,捂在唐昊的脖子上。他小心翼翼地在手心倒了些药油,细心地把它暖热了,揭开毛巾捂上唐昊的脖子。

“我靠这啥!”唐昊被刺激得一嗷嚎。脖子上火辣辣的感觉让他浑身不舒坦,后背直接冒了一层薄汗。邹远见状,扯了毛巾被给唐昊披在后背上,手掌在脖颈处活动起来。

“这里吗?”他轻轻揉着。

“右边一点。”

“这里?”

“再往右下一点。”

“是这里?”

“嘶——对,没错。”唐昊疼得绷紧了后背的肌肉。

邹远一边慢慢使劲一边絮絮叨叨地说话:“很久不见你这么冒失了,我还以为你知道照顾自己了呢。成天就想着训练和比赛,吃饭都随便凑合着,我看要不是以前我拉着你顿顿去食堂吃,你早就过上天天吃泡面的日子了吧?你这一年是不是天天吃泡面来着?小心点你的胃啊。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再想赢也得好好照顾自己啊。”

药油不断发着热,温度从少年的手掌心传到唐昊的后脖颈,僵硬的经络感觉在一点点舒展开来。

“不仅仅是吃的,你自己的颈椎腰椎你也要注意啊。咱们成天盯着电脑,一打起荣耀来就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坐姿就没几个端正的。我记得你一着急就喜欢把重量压在左半边身子,左肩低右肩高,我知道你爱着急这毛病是改不了了,但是歪着身子这毛病总得改改吧?回头你再哪块哪块骨头突出了,不能和你的荣耀女神约会了,多得不偿失啊。”

“你知道吗,你刚走的时候,我特别担心你说话太冲会得罪人或者伤着别人。我知道你只关注比赛、关注冠军,不在乎别人对你怎么看,但是毕竟有的还是队友,稍微收敛一点也是有好处的吧。让队友觉得自己队长成天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多不好啊。虽然我知道你平常就这样,没什么恶意的,但是尽量还是少点矛盾嘛。方锐转会的时候,我还有点担心你呢……”

唐昊把头埋在床上,少年在他的头顶一刻不停地说,好像是要把这一年没来得及说的话要一口气说完了一样。

“我这半年想了很多。唐昊,你是对的,我当时的确是太没有主心骨了。现在我找回了自己的风格,也在向着自己的目标努力了。谢谢你啊唐昊。这次终于可以说一句‘一起加油’了。”

“以前你在前面,跑得特别快,我们在后面追很累的。现在的百花,大家一起向前跑,一起努力,队长在前面带着我们,剑锋所指,我们便努力做到所向披靡。哈哈这么说感觉好文艺啊,哦对了,我现在也经常放松一下,看看小说看看电影什么的了。队长真是帮我分担了太多的压力啊。”

“哦对了,唐昊,你在呼啸也是队长,可别只顾着自己一个人向前跑了啊。你不是一个人。在后面拼命追赶别人真的挺累的。你那么厉害,完全可以回头拉大家一把,不耽误你往前的。”

“我前一阵子在xx路看见你妈妈了……”

唐昊听着久违了的温暖声音,压在床上的眼睛一点点变得酸涩,变得热乎乎的,鼻子酸得不像话。

总这么唠叨他的,除了他外婆、他妈妈之外,就是邹远了。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不在家的这一年里,邹远竟然这么挂念着他。好多事情他自己都没注意到,邹远却想到了,一点一点耐心地和他说着。他想起每个月固定寄到的鲜花饼。他想起手机里保持了好多年的邹远设置的睡觉提醒闹铃。他想起邹远说着说着话时不时冒出来的一句“你别吃泡面”。他想起好几年前,他们在训练营,十五岁的小邹远总笑眯眯地跟在他的身后,和他说他有多么喜欢张佳乐前辈。

邹远直起身,拍拍唐昊的背:“你动一下,好点了么?”

唐昊连忙打断自己差点一发不可收拾的回忆,扭了扭脖子:“好多了,还真管用。”

邹远拿纸巾帮唐昊擦去了残余的药油,说:“好了,穿上吧,我去洗个手。”

唐昊套上上衣,盘腿坐在床上,隔着一面墙壁盯着洗手间,嘴唇紧抿。邹远走出来坐在床边,一抬头看见唐昊阴沉着眼神盯着他,吓了一跳:“怎么了?”

唐昊哑声开口:“……小远。”

邹远感觉浑身的血液“噌”地就窜到了脸上,呆呆看着唐昊,说不出话。

唐昊见邹远愣神,手臂一伸便把人掳过来,大手按着少年的后脑勺,直接就亲了过去。他没敢持续太久,浅浅地亲了亲便离开了,右手拨开少年的刘海露出额头,又轻轻亲了亲眉心。

邹远这时才反应过来,脸红得快要烧起来,但却毫不掩饰地明晃晃笑开了。他把脑袋埋在唐昊的颈窝里,傻呵呵地笑着,抬头凑过去亲了亲唐昊的鬓角。唐昊的手搂着他的腰,一直没有松开。这一次,唐昊难得的没有不耐烦。

[5]

唐昊在第十赛季又狠狠摔了跟头。不仅是他,整个呼啸的每一次摔倒站起都很狼狈。

放走了方锐,迎来了刘皓和林枫的呼啸从赛季初就被给予了太多的希望和太多的关注,势头却大大不如上一赛季。不要说积分领跑,就连最后的季后赛名额最终也没有保住。

他们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冠军,目前的境地却着实难堪。

唐昊从没想过自己会又迎来一个如新秀年一样蹒跚的赛季。全明星赛上他惨败于王杰希,正式比赛中不敌林敬言和叶修,他起初甚至有些被打懵了。

——怎么会有这么强的人。

——我果然还是年轻。

他不知踢飞了多少个矿泉水瓶子,多少次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生闷气”,所有记者招待会全权交给刘皓和俱乐部处理。

与此相比,百花的情况反倒是好了很多。于锋的加入仿佛一支强心针,百花一下子找到了自己的方向,邹远也渐渐摆脱了张佳乐的影响。

那天浅尝辄止的亲吻过后,两人并未有什么明确的表示,但是彼此心里也都算有谱,知道关系确实更进了些。

邹远个人情况好了起来,就总是操心唐昊那边的情况。可偏巧唐昊那边还总不老实,一会儿在记者面前黑脸,一会儿踢矿泉水瓶,一会儿绞杀强队,一会儿又0:10输给别队,搞得邹远整天心惊肉跳的,给唐昊顺毛前都得先给自己顺顺毛压压惊。

邹远也的确认真,有时吃着饭就走起了神,想着唐昊的个人问题,琢磨着百花和呼啸的团队问题,咀嚼速度一点点放慢,最后甚至变成了象征性地嚼两下示意自己在吃,腮帮子鼓鼓的,活脱脱一有思想的小仓鼠。于锋甚至经常无奈到敲敲邹远的盘子,提醒他回神。

好脾气小邹远向来是不高兴小唐昊的亲密伙伴,唐昊就算总是敷衍了事,邹远也几乎每天给顺顺毛,并客观地提些建议。唐昊看到邹远比赛中的问题时也会和他说两句,也还算记挂着这人对他挺好。

可是上前厮杀的终归只有自己。

他被前辈全面压制,他最引以为傲的个人战输给曾经的手下败将,他遭遇魔术师时手忙脚乱。呼啸整体作战全线崩溃,一片混乱。

他咬着牙,对着电脑一遍遍复盘,眼中漫出杀气与血意。他痛恨自己的无力。

——这样年轻的一双手,竟依然输得家徒四壁。

他用冷水浸过的毛巾粗粗抹了一把脸,继续复盘。

他本不是什么静下心踏踏实实磨细节的人,但这次他却毫不含糊,他也实在找不到什么其他的方法了。

昏暗的灯光下,他的视线粘在比赛视频上,左手又抄起一瓶矿泉水,咕咚咕咚灌下去大半瓶,右手蹭掉发际黏腻的汗水,重新搭在键盘上。

当一个视频总算磨完时,他顾不上关电脑就歪在了床上。他右手放在额头上,看见桌上倒得歪七扭八的矿泉水瓶,电脑屏幕停在爬满了字的文档。

他突然想起当年形容他是荒原孤狼的那篇评论。他和林敬言,永远只能是敌人,不同的风格理念决定了他们不管是性格上还是作战方式上都会产生激烈的碰撞;王杰希,他才第一次见到的魔术师打法,既然他见过了那就绝对不可能坐以待毙,哪怕不能破解,也要同归于尽;叶修更是如此,开玩笑吗,老人家还能把新晋的神级选手碾压到如此境地?唐昊冷笑。除了王杰希坐拥神奇的作战方式之外,他可以看出其他两位谁都赢得不轻松,那么只要他继续努力下去,就一定还能赢。

一定。

他没有孙翔那么出众的天赋,没有刘小别袁柏清所在那样成熟的队伍,也不像邹远一样有前辈指导。他只是看似平庸的七期小新人。他就这样从板凳选手一路跌跌撞撞爬上来,此间艰辛他权当笑闹,也正因为这样,他的自尊和骄傲,别人绝对不能侵犯分毫。

荒原又怎样?一身技能不怕没财没粮。

深夜又怎样?自己可以成为照亮世界的光。            

独行又怎样?这条道路前无古人,那便由他来开辟,头破血流,穷尽一生,杀出一条鲜血淋漓的生路。

就算最终也没能走出荒原,没能看到荒原升起的太阳,他也当得起荒原的王。

他终于熬到了国家队的邀请函。

邹远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发了微信给他祝贺,还开玩笑问:“不带我去吗?”

唐昊一不小心居然弯了弯嘴角,眼神不自觉地柔软起来:“走啊,一起。”

邹远这个赛季的进步大家都看在眼里。属于他自己的弹药专家正一点一点喷绘出自己的绚烂前路,光影交叠,美不胜收。

——一定会一起去的。

呼啸假期还在加练,苦苦打磨他们的团队作战。唐昊没来得及回云南,直接从南京就飞了北京集训。

他到得挺早,会议室里只有张佳乐一个人,乐呵呵地低头玩着手机。他想起刚才集训大楼门口驶离的车驾驶座上似乎是个熟人。

……又和好了?

唐昊皱眉。

之后叶修的突然出场果不其然又让他不爽了起来。想再战一场的冲动隐隐约约已经沸腾起来了。唐昊又一次咕咚咕咚灌下一瓶矿泉水。

“你喝这么快,是想等一会踢它吗?”孙翔用胳膊肘碰碰唐昊。

唐昊斜眼看他:“想踢你。”一不小心捕捉到周泽楷带着浅浅责备的表情,唐昊觉得自己的心情很复杂。

“训练。”周泽楷碰碰孙翔。

“哦。”孙翔乖乖转过身。

张佳乐和楚云秀刚打完一场,坐在唐昊身边放松手指,顺带着看了看唐昊在研究的同肖时钦搭档对战李轩苏沐橙的视频。

“你还是这样啊。”张佳乐笑笑。

唐昊按下暂停键,侧身看向他。

“0配合的强攻选手。”张佳乐指指屏幕,“我都在想,你是不是不喜欢身边有人抢你风头啊?”

唐昊冷笑:“有几个能抢过我?”

张佳乐耸耸肩,不置可否。“你从百花到呼啸,直到现在,除了个人实力变强了之外,其他的还真是没变啊。”

“以前是没人配合得了你,你职业太特殊,现在的呼啸总好一些了吧,你心思倒还真不太像关注团战的。你那些所谓的团队在战术,别说是张新杰,在我眼里都是小孩子的玩意儿。虽然简单粗暴也有简单粗暴的好处吧,但你团队方面的弱点,实在太明显了。”张佳乐不以为意。

“现在你在国家队,没有谁水平比你差,你现在就决定只上擂台赛了吗?独行侠?”张佳乐笑笑,“叶领队,这边有点无聊啊。”

叶修瞥了他一眼:“那你给大家做饭去吧。”

张佳乐:“……今年不怕死的人真多。”

后面的对话唐昊已经没心思听了。

团队,又是团队。

弱点,又是弱点。

唐昊讨厌这个词。

他看着自己打败了一个个弱点的双手,沉默不语。

旁边,张佳乐操纵着百花缭乱,嘴角带着浅浅的笑,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竟和当年相差无几。

……他最终熬过去了那一关啊。

唐昊很懂这种对冠军的追逐。他比张佳乐更年轻,他无比相信事在人为,事实也一次次证明了他的确是对的。所以即便目前看来,他所以为的绞尽脑汁只不过是新人的亮相,他也绝不会放任自己捱到前辈退役再想办法冲击冠军。

隔壁那位当年那么难熬的坎,不也是跨过来了吗。

唐昊觉得当年的张佳乐又回来了,而且变得更加强大,更加耀眼,每一场比赛都拼尽全力,像第五赛季那样杀红了眼,绝不放弃。他不为谁执着,为的只是自己心心念念的胜利,朝思暮想的冠军。

……真正的强大,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为了冠军。

独行侠?笑话。

他唐昊最喜欢的不就是迎难而上了吗。

困难什么的,他太习惯了。顺风顺水的人生他还觉得没意义呢。

唐昊深吸一口气,站起身走到叶修身边:“叶领队,我想打团战。”

叶修抬眼,缓缓笑了起来:“年轻人真有志气啊。”

张佳乐爆发的好状态持续了一整天。晚饭后大家对对手的研究讨论会上,可圈可点的几个建设性想法里有一小半都是张佳乐提出的。

叶修抱着手臂笑:“你行啊你,今儿状态这么好,把你放屋里开会真是可惜了,要不你再来给大家加点特效吧,烧显卡,你擅长。”

张佳乐怒目圆睁:“叶修你奶奶的!我就擅长!你管我啊!”

“才不管你,逼急了咬人还得麻烦我来安抚伤员。”叶修简单表达了一下自己的想法。

“你安抚?伤员该疯了吧!”

“那你就勉强一下自己吧,咱可别咬人。”

“滚滚滚!”

唐昊坐在角落里,手机屏幕亮着,备忘录上已经敲满了字。他难以克制自己激动的心情——这个队伍的风格和呼啸有些接近,团队赛打得非常漂亮。

国际赛冠军,十一赛季冠军。

他跃跃欲试。

[6]

唐昊回到云南的时候已经是八月中旬了。邹远特地跑到机场,欢欢喜喜迎接冠军回家。

他一路开车听着广播过去,到处都是电竞国家队的消息。

街上的大屏幕放的是国家队的宣传片,报刊杂志上登的是国家队的访谈,队伍里的队员们一个个跟打了鸡血一样,提前回到战队自觉加练,连一向稳重的于锋都热血了起来,每场比赛都招呼战队里的人坐在一起,抱着饮料零食,围着大屏幕坐了个圆弧,看到紧张的时候连嘴里的水都忘了咽。

邹远真的很想把这种反差萌公布于世。

但是在见到冠军前的时刻,他实在没心思想别的了,整个心都扑在了唐昊身上。

终于,唐昊拖着箱子出现了。

他远远瞧见了邹远,长腿大步迈过去,扔下箱子伸手就搂了过来,用力抱了抱然后松开了。

“见到真的冠军了。不是假的。不是二维的了。”邹远笑。

“手感不错吧。”唐昊难得开起了玩笑。

“嗯,回去试试口感。”邹远笑的更放肆了。

……wtf?

唐昊觉得这画风似乎不太对。

……于锋。

唐昊磨了磨后槽牙。

邹远带唐昊去了自己租的房子。房子不大,两室一厅,收拾得干净整洁。

唐昊一进门就把人压在了门上,想起刚才诡异的对话,他干脆利索地亲了过去。

手指穿过少年柔软的发丝,动作渐渐温柔起来。

“……口感不错吧。”唐昊喘着气,低声说。

邹远点点头:“很好。我挺喜欢的。”

两个不怎么会做饭的人挤在小厨房里捯饬晚饭,成品居然味道还不错,俩大小伙子坐在茶几旁呼哧呼哧地狼吞虎咽。

唐昊早早吃完了,搁下碗看邹远解决完最后一点菜根,抱着手臂问:“喂,我说,以后的路要不要一起走?”

邹远疑惑:“我不是一直都和你一起走的吗?”

唐昊皱眉:“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邹远笑眯眯地打断他:“我说的就是你想说的那个意思。”

唐昊盯着他,然后一把把他扯进怀里,狠狠揉着少年的头发。邹远仰起脸,又亲了亲唐昊的耳朵。

也许他的确一直行走在深夜的荒原中,一往无前,无论如何也学不会回头。顶过风沙,穿过风暴,伤口衔着沙粒也不曾停下。

他原本以为自己的确是孤独的。

可他只想用尽一生走出这片荒原,走出黑夜,走到更远的地方寻找日光。他咬着牙,告诉自己既然选择了那就抗争到底,绝不相信命运会把人压垮。最起码,他绝不低头。哪怕自己挣扎一生也终是被困荒原,他也定会成为这片荒原的王。

他卧在床上,看见桌上的冠军奖牌,嗅着怀中少年熟悉的气息,感觉心被什么沉甸甸的东西快要装满了。

他想,他大概已经走出了黑夜吧。

朦胧间,他看见自己化为一匹伤痕累累的狼,站在沙丘上,看见地平线上溢出陌生又绚烂的光。

他等到了荒原侵晓之景。

太阳探出地平线时,他回头看到了自己长长的影子,一抬头,却看见百花的小弹药站在不远处笑着看着他,脸上有汗水不断滑落,脸红红的,胸口剧烈地起伏,像是不停歇地追赶了很久。再向远处,是正努力奔跑着赶上的呼啸队员和曾经百花的队友。

他颤抖了趾爪。

太阳升起来了,天边的红霞烧成一片血景。他回过身看向朝阳,在眼睛定焦的刹那,他觉得自己全然丧失了语言功能。

他望见年长的弹药专家手握猎寻,远远注视着他。霞光将那人的发色染成了红色,小辫子在晨风中扬起。

他觉得自己似乎流泪了。

醒来时,他的小弹药好像感觉到他醒了,迷迷糊糊问了句怎么了。他将邹远环进怀里,反常地静静抱着。邹远没有继续问,只是将他抱得更紧了。

窗外,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

黎明不会等人,但总有人在黎明中等。

那个追逐黎明的人,终会带着一身锐气,在漫天的红霞下与它会合。

-END-

 

 

 

嗯大概就是这样吧。

对唐昊的印象最初其实并没有太喜欢,只是觉得这个人太鲜明,我想去尝试写这样一个棱角分明的人。而且真的好喜欢昊远啊,虽然也真的北极圈。

后来认认真真刷完了唐昊的片段。他不仅是不完美,而且甚至可以说缺点太鲜明。可是就是因为这种鲜明他才这样的真实。

他脾气不好,太直率,爱着急,团队意识弱,归属感弱,固执,又不太掌握当好一个队长的诀窍。

但是他又目标明确,头破血流也不回头,咬牙切齿地冲出困境,无所畏惧。他不相信命运,他只相信事在人为,相信没有什么不可超越。

原文里对张佳乐和唐昊的互动写的不多,但是仍然感觉张佳乐对唐昊一定有一些影响的。呼啸给了唐昊更好的发展,可是我还是认为是当初的百花造就了后来的唐昊。

如果不曾经历泥泞,那该如何学会挣扎。

哪怕黑夜再浓重,我仍相信他拥有撕破夜幕的力量。

风沙遍天,荆棘密布,少年昂着头,棱角分明,一如往昔。

 

不如就像他一样。新年就这样走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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